白石煨茶灰

隔年精茶如秋草,烧灰存性煨白石。

【Pls/慧芳】【梦里何曾说梦】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☞立秋这天,他破天荒点了一壶酒。

☞终于可以发啦哇哈哈!蟹蟹圆圆和配图的画手们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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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人来时,总是在些让人昏昧不醒的天气。潘粤明犹记得头次他到店,来了即下暴雨,这人困在店里,向他讨一杯水喝。店里无人,潘粤明果然端了热茶来,并与他宣讲店内的反第欧根尼主义霸王条款,即:本店饮食概不收钱,落座容易,须拿故事来换。

这人莲花垂头似的一笑,低声说:要听故事,那可多了。我有几辈子的故事没人可说,料不到一番黄粱梦里,居然可以饱腹充肠。

他说:我这一生,就是在给人讲故事。

他的嗓音珠玉一样圆柔。

今天也不例外。虽然是立秋,但外头密云浓厚,十分懊热。他穿一身白长衫,进门时低眉检视袖口,似乎是新衣裳不帖伏,又似乎单纯是有心里有事。北京城林子大,既有群英荟萃也有萝卜开会,潘粤明对这位朋友的衣品非但毫不见怪,甚至还很欣赏——头一件,现代社会了,每个人都有自我表达的权利,头毛染成斗鸡都不妨招摇过市,何况只是对已逝国风的一点追想;第二件,因他真熨帖。众所皆知,衣冠服饰是认熟不认生的,贪新鲜上身的东西看起来多少突兀,但他不。衣裳托着他的模样,他通身上下一丝不苟,最浑成。

落座,潘粤明笑眯眯端个桐木小托盘上前招呼他:立秋了,给您上碟儿西瓜祓秋去暑。今天想来点儿什么呢?

他目光颇恍惚,潘粤明猜他也许没有睡好。沉吟了好大时候,他才点出两道菜来,一道鸭油素炒豌豆苗,一道蚝油鳝背。这两样菜不过选料精细,火候拿稳,其实不出奇,奇便奇在潘粤明问他茶饮是否照旧沏龙井时,他居然追加了一壶绿茵陈酒。这就怪事了。潘粤明是踏踏实实同他痛聊过几个下午的,知道他打小坐科唱戏,对咽喉十分宝爱。且彼时说到他禁烟忌酒、不食生冷辛辣,尚逗引出许多旧梨园行的话头——因着当年举国上下好戏成风,而要想票戏,保养喉咙则需十分节欲,是以康乾时八旗世家皆不反对子弟进票房,为这点好处,内务府甚至还有龙票发放——怎么今天他自己倒破戒了?

讲究人破戒也讲究,要的酒潘粤明饮所未饮。他歪头想了半天,认栽问道:茵陈茶我勉强喝过一两次,茵陈酒我倒记得南通颐生有产,但那酒也不绿啊——您喝的是那种吗?

果不其然,得到一个摇头。这个人连摇头都摇的有身段,眉梢眼角仿佛暗蓄着一段流光,说不清道不明的朦朣,看得人惊。他语声安详,娓娓追忆道:那便不是了。当年前门外陕西巷里,有一家恩承居,因他家南北菜都做的好,人便称他小六国饭店。我有一位故人,是他家常客,所嗜便是这两味,若同他那位师父一道去,则每每必添一壶同仁堂的绿茵陈酒,两绿相称,好事的便称他翡翠双绝。您请试想,那酒若然不是绿色,这翡翠双绝,又如何说起呢?

他抬起头来向潘粤明微笑,直把潘粤明笑得不好意思了,才又继续:——不过这些都不要紧。究竟酒菜是什么颜色,什么味道,其实都没大所谓。最离乱那几年,遭逢此日,我连一杯水酒都无能为他准备。这些都不过是取个意思,聊以寄托我一点哀思。

他的声音低下去,近于自语:他这一辈子,过得比我值。

话到这里,潘粤明也就听出了个子丑寅卯。今天是立秋,大抵也是眼前客人故友的祭辰。这人说完了话就开始发呆,潘粤明心里有谱,于是安安静静的撤到后头去了。他爱听故事,但从不打听别人的身世,是以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名叫朱慧芳,也不知道他生的如此面嫩,能够遭逢什么离乱,经受什么苦楚——但人生总归无常,造化终究广大,没有人知道自己视线以外的世界真正发生了什么。好比一九九三,多么平常,连喝红酒都不算好年份,这年赫本去世,金庸从明报辞职,北京交通广播正式开播——如果没有次年的普利策奖和铺天盖地的舆论声,这片土地上谁也不会知道苏丹大饥荒时,秃鹰是如何蹲守在饥饿濒死的儿童身侧虎视眈眈。

刀锋斩落鳝背时,他想,众生皆苦。

菜端上桌,伙计正好把酒送到。酒色淡黄,潘粤明一边给慧芳烫杯子,一边恳恳切切的抱歉道:真对不住,颜色不成双……要不我给您打碗青海白您对付一下?抹茶也挺绿,真的。

慧芳闻言笑了,样子真好。

那天他给潘粤明讲的故事十分意识流,但讲得诚挚确切,仿佛真有其事。他说:从前,就是你们俗称的那“旧时代”里,有这么一个人。他一生荒唐,自命不凡,挥霍无度;临老遍身秋气,流落江湖,举目无亲。有一天他讨罢生活,夜里醉了,闭上眼,做了个好梦。他梦见自己还年轻,头未白,眼未翳;梦里那世界也新鲜奇妙极了,街市辉煌,人声鼎沸……

潘粤明眼睛一亮:啊,我知道啦,就像南柯梦里那蚂蚁国!

慧芳饮一口酒,摇了摇头:与蚂蚁国且不同。槐安国那梦只是一辈子,这个人却是时时梦见自己去到另一个世,庄生晓梦迷蝴蝶,不知是庄周梦见蝴蝶,还是蝴蝶梦见庄周。渐渐地,他想,醒着太苦了,还是睡着好。睡着了,去到梦里,他就能当自己清清白白、干干净净的,又活了一遭。今天我来的时候,他跟我说,他想清楚了,他再不要回去了。

潘粤明为他添上酒,追问道:那后来呢?他又回去了吗?

慧芳盯着酒杯里的光圈,一饮而尽。

他说:我也候着他的信儿呢。

那天天色昏昧,直到黄昏才落了雨。落雨时候慧芳已经走了许久,潘粤明掂着个脆梨儿向店外张了张,想他应当到家了——也不知他那位潦倒耽梦的朋友究竟是个什么了局。

太会卖关子了,我该加他个微信才对,这人有一肚子的好掌故,多得听不尽。潘粤明暗下决心,在梨上大大咬了一口。

好甜。

下回来,给他炖个川贝梨。

_END_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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